□ 黃開林
地名是一個國家和民族的文明記憶，是承載歷史與追念的文化符號，是人民群眾的情感寄托，積蓄著老百姓的生活智慧和社會共識。是歷史的活化石，也是精神的坐標，更是現(xiàn)實的情感依附。對外出闖蕩的人來說，故鄉(xiāng)的模樣或許越來越模糊，聊以慰藉、寄托情思的或許只余下嘴邊上時常要嘮叨的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小地名。
每一條街道、每一個鄉(xiāng)村都有出處，都有各自的故事，而地名就是這些故事的特殊載體，一次次的地名更替，記錄下的是社會歷史變遷與傳承。隨著鄉(xiāng)村振興的如火如荼，城鎮(zhèn)鄉(xiāng)村都有了大的變革，地名更替越來越多，一些富有文化內(nèi)涵的老地名逐漸被人淡忘，甚至不復存在。好在還有記憶，還有志書，可以在那里邊尋覓、翻檢、找回，得到一絲安慰。
嵐皋唯一的舊志《磚坪縣志》，里邊記錄有老家的小地名草鞋埡。幸運的是草埡村現(xiàn)在還保留著，只是不該為省事去掉“鞋”字。在蘇州陽澄湖畔看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草鞋山遺址，馬上想到老家草鞋埡，人家把鞋當寶，我們說脫就脫了，未免草率了一點。父母不在了，老家回不去了，那地兒永遠忘不掉，一定會在夢里出現(xiàn)，因為草鞋埡的水土已經(jīng)沉淀在身體里，流動在血管里了，只要還有一口氣，就會活靈活現(xiàn)在我心里，無處訴說的鄉(xiāng)情鄉(xiāng)思就會奔涌在我的筆下。
舊志的認真、用心、精到，讓人非常敬佩，不僅記錄準確名稱，還不厭其煩記下方位和里程：“東路由廳至藺河口十五里，由藺河口至草鞋埡十五里，由草鞋埡至放牛廠二十五里，由放牛廠至茅坡梁二十五里與平邑交界”。從中可以看出，我引以為自豪的“芳流”，是從“放牛”化得，于是才有后來的芳流公社、芳流鄉(xiāng)，可以說，這一化是出神入化，神來之筆，文化品位上了一個檔次。民主建政時，土改分給我家的房子要做芳草鄉(xiāng)的辦公場所，父輩們另起爐灶，挖土筑墻建起現(xiàn)在的老屋，他們不住了，都“走”了，留給我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雖然這個建置早已不在，但我仍然對“芳草”二字情有獨鐘。鄉(xiāng)鎮(zhèn)合并時舍棄芳流保留藺河，手板手背雖說都是肉，一碗水也難端得平，讓我唏噓惋惜了許多時日。好在我還能寫，只要身體許可，頭腦清醒，會不停地寫老家，寫芳流，讓它永遠留存在紙上、文字中，誰也無法抹去。
30年前陪著名作家賈平凹老師上南宮山，當時還叫筆架山，在山上住一宿，冷得向護林員借棉褲，圍爐烹茶，夜雨清響，談興濃得化不開，回西安后他寫了《游筆架山》一文，發(fā)表在新民晚報上。筆架很形象，古人起的名，套用時髦語“沒毛病”，考慮到全國重名的多，會讓游客一頭霧水，分不清何方神圣，再好也得換。舊志里有這樣一段記述：南宮觀山山脈，在嵐河東北，發(fā)源于平利之化龍山，至東瓦溪溝腦獨樹崖始入廳境。山左分支在廳境者有三：一自獨樹崖分支為筆架山，秀峰高聳，石盡人立，有寶蓮、石門諸勝境，又有蓮盆為五瓣石片所成，高懸崖側(cè)，人工不及，為嵐河名山之一。時任市旅游局局長提議筆架山改南宮山，在場的人沒有異議，舉雙手贊成。雖然將南宮觀山中的“觀”省略，目的顯而易見，叫起來順口，喊起來響亮。
說到南宮山，就不得不說一下現(xiàn)在的南宮山鎮(zhèn)。該鎮(zhèn)原名花里，舊志稱化鯉墟。人家鯉魚跳龍門，這里鯉魚化山脈，蹊徑獨辟也。墟者，農(nóng)貿(mào)市場也。廣東、廣西、福建等地鄉(xiāng)村集市稱墟。范成大有詩曰：“墟市稍來集，筠籠轉(zhuǎn)山忙”�？梢娀幮娴娜藨舳嗍峭獾匾泼瘢尘x鄉(xiāng)遠道而來，自然珍惜腳下的水土，他們在亂石窖里修梯田，在嵐河邊造船，上山狩獵砍柴，下河撒網(wǎng)捕魚，開發(fā)龍安貢茶，使不毛之地成了魚米之鄉(xiāng)。他們還用愚公移山的精神，智慧加汗水把韭菜巖鑿穿，不亞于現(xiàn)在打通秦嶺隧道，一下子有了通向外界的出口。志書上說：“街下十余里有韭菜崖，壁立千仞，下臨嵐水，土人于崖腹鑿為通衢，最稱險要。”出洞經(jīng)界梁、螞蟥碥、柴埡子、澗池、溢河壩、白家拐、蟒蛇吐箭、藺河口、黃龍溪、五里堰、柑竹壩、菜籽溝、河街到達縣城。這一路上的名字如珍珠一串，都美，都有個性。用墟作集鎮(zhèn)名，陜西可能找不到第二家，改掉真有點可惜。
《磚坪縣志》在記述西部山勢里有“西北山勢復聳，直抵漢濱安康咀而盡”一句，足見將安康縣改漢濱區(qū)并非隨意，而是有根源的。地名更改并不為奇，別說小地名，省名、縣名都可以改，改得妙錦上添花，改得好過目不忘，叫人文思泉涌。1917年磚坪改嵐皋就是成功案例，不僅大得人心，還增加了一定的文化含量。當然，改要有因由，要遵循約定俗成，不能亂來。王樾、謝焜他們給出的理由是：磚坪純粹為嵐河流域，嵐河水經(jīng)注稱為嵐谷，而本縣書院碑記稱為古嵐皋地，蓋以其據(jù)嵐水上游也。我曾在不同場合說，磚坪改嵐皋，一改生光華，一改出錦繡。人民日報大地副刊有“我與一座城”欄目，我寫了《小城嵐皋云霧飄》，自豪滿紙，一往情深。
還有一些很美的地名，如無暇河、觀音碥、火燒坡、斑鳩關(guān)、木竹壩、芙煙壩、明珠壩、石滾壩、花壩、黃泥壩、火石溝、鎖龍溝、歇憩橋、學堂灣、金雞河、三溪口、茨竹湖、漆朳街、葵花寨等，每一個地名都有來歷，都有一段傳說故事。
地名就像老樹上的鳥巢，把孩子暖大了，飛走了，自己卻老了，甚至如煙塵般慢慢消失了。不過，凡是生養(yǎng)之地，即使改換了門庭、換了人間，沒人會忘記。哪怕經(jīng)歷過磨難，受過委屈煎熬，賭咒發(fā)誓不再回去，仍要魂牽夢縈、朝思暮想，一提起就感到親切，一落筆就熱淚盈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