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煥龍
二舅家殺年豬，是我這個臘月看到的最有儀式感的年事。
二舅家住在秦嶺深處，養(yǎng)豬是他家的一項(xiàng)重要經(jīng)濟(jì)收入。你看這毛重均有兩百來公斤的六條大肥豬，隨便也是六萬元的毛收入。所以，今兒早準(zhǔn)備殺豬時，年近六旬的二舅媽似乎年輕了十歲，她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忙里忙外，滿臉汗水滿臉笑，喜滋滋的面容里書寫著她的功勞她的驕傲。
牛高馬大的殺豬匠張老大來了，把肩上那根兩米長的鐵挺杖往院巴頭的木缸上一架，從挺杖頭卸下油漆的木盒刀架子，交給同行的徒弟劉家虎娃子，吩咐磨刀。他又從棕口袋里掏出兩只比拳頭大的鵝卵石，丟進(jìn)木缸里。木缸被石頭砸出咚咚兩聲悶響，二舅媽的叫聲也隨即響起：“還沒倒?fàn)C豬水哩，你就扔燙豬石，要是把木缸砸漏了的話，我看你今兒個子還怎么殺我的豬？”
張老大把我二舅的頭一拍，說聲就殺這個，便與我二舅邊打親、邊笑罵著走到豬圈邊�？粗鴿M圈大肥豬，張老大問殺幾頭，二舅說先殺一頭，張老大問為啥變卦了，二舅說：“不算這兩頭小的，原來預(yù)計(jì)是把這六頭大的今兒個都?xì)⒘�。變化嘛，是昨天變的。那四頭長條型的，昨晚被駐村扶貧的陳隊(duì)長訂購了，說是給咱弄到城里一個什么重點(diǎn)工程的建設(shè)工地上去，殺給過年不回家的民工吃，一公斤能多賣兩三塊錢哩。那頭母豬也不殺了，內(nèi)當(dāng)家的說，等開春了再下一窩豬仔子，搶個好價錢，再殺。所以，今兒個你就輕松一下，只殺這頭圓滾型的。你看這家伙，架子不太大，卻是肉最肥、油最厚的，殺了自己吃，肯定經(jīng)吃，能吃大半年！”
張老大又在我二舅的頭上拍一下，說聲“肥嘟嘟的”，引起一陣大笑。他見兩個幫手也來了，便又拍一下我二舅那碩大的光頭，說聲“聽你女人的，就殺這個！”說完，便指著豬圈下命令：“你們幾個開工吧，先把別的豬都關(guān)上，免得它們看到難受。”二舅擺擺手：“不用了，它們靈得很哩，昨天晚上都知道了，今兒早都不吃食了，你看一個個悶頭悶?zāi)X的。”
張老大走到木缸邊，拍著沿子問多大，二舅說五尺徑寬四尺高，張老大吩咐快去燒六桶開水兩桶溫水，他便坐在殺豬凳上吸他的旱煙袋。他長長地吸一口，高高地仰起頭，緩緩地噴出煙，噴成一支直直的煙柱。他仰望蒼天，高聲說道：“現(xiàn)在殺豬，不興祭拜了，咱們就用我這口香煙來敬養(yǎng)豬人吧。二嫂子呀，你養(yǎng)這豬，實(shí)在是不容易呀！沒黑沒明，風(fēng)里雨里……不簡單呀！”
二舅媽的眼淚嘩啦一下滾了一臉，她用手背抹一把臉，喉嚨哽咽著抖出一串抖音：“你莫嘟囔，不然……一會兒……不叫你殺了！”
二舅把二舅媽拉進(jìn)屋，就去廚房提水。四桶開水倒進(jìn)木缸，兩桶開水侯在邊上。張老大把挺杖放進(jìn)木梢，說是先養(yǎng)著。他拿出一把一尺多長的梭刀，用指頭劃了下刃，噙在嘴上。又拿出一把六寸長的匕首，在挺杖上磨刀般地掃了下刃，舉在眼前瞅一瞅，拿在左手晃兩下，徒弟虎娃子會意，喊一聲“逮捕！”就和兩個幫手跳進(jìn)豬圈，十分麻利地拉出那條圓滾型的肥豬來。
那肥豬是被虎娃子抓住雙耳提到殺豬凳上的，兩個幫手各自攏住前后兩條豬腿，撲下各自身子按住豬的腰部、臀部。
當(dāng)大聲吼叫著指揮幫忙人的虎娃子，嘶啞著嗓子猛吼了一陣子，終于緩緩地發(fā)出一聲“穩(wěn)住！”，口中噙刀、左手提刀的張老大走過來，拍一下豬頭，笑嘻嘻地說：“你莫吼了，主人家都被你給吼跑了。再吼，我們也不管你了。”
聽他這話，那豬果然不吼了。
聽他這么一說，我才發(fā)現(xiàn)，二舅和二舅媽不知何時躲到哪兒去了。
我正左右搜尋，只聽“哼哼”兩聲悶叫，那豬已經(jīng)松了四肢、軟了身子。只見張老大手上的匕首猛地一拔，那豬的喉嚨管立馬噴出一股熱血，準(zhǔn)準(zhǔn)地噴于脖子下的一盆熱豆腐上。二舅不知從哪兒鉆出來的，適時接了那盆血豆腐，雙手捧在腹部，輕輕地?fù)u著、抖著，待血水和熱氣都與豆腐融勻了，說聲“接去盤弄！”，就交給了不知何時從她身后鉆出來的二舅媽。
張老大吼了兩聲“把豬按好”，那豬便被按得平平騎在殺豬凳上。他在豬的雙耳上各劃一個十字，就用手撕開口子，嘴巴吞上去就狠命地吹。把豬耳朵的皮層吹離后，他取出挺杖，夾在腋下，輕輕兒地捅入豬左耳朵的口子，竟然神奇地、順利地桶到了左邊的前肢、后肢。取出挺杖后，他又用嘴在豬耳朵的口子上吹，使了牛勁猛吹，直吹得他自己的脊椎一聳一聳的，頭筋一突一突的，滿面的血絲一躬一躬的，那豬皮便與肉層開始分離，開始鼓脹。接著，他又捅右邊，又吹右邊。當(dāng)他左右吹了兩次，將豬吹成了圓桶，便噌噌兩下，用棕葉扎了豬耳。他大喊一聲“抬”，那豬便被他們四條大漢放進(jìn)了木缸。
此時，別人撒了手，在伸腰、甩腿、喘熱氣，只剩張老大一人在忙。只見他雙手抓著豬的雙耳，在開燙燙的木缸中抖著、聳著、蕩著。當(dāng)他雙手抓著豬的后腿，將豬倒提起來，喊聲“開水”，徒弟虎娃子便提起一桶開水，順著豬的下身緩緩倒入。當(dāng)他提起豬耳，將豬提出半身，再喊一聲“開水”，虎娃子又提一桶開水，順著豬頭、豬背慢慢倒下。當(dāng)他提了豬的前后各一支腿，在水中蕩了幾下，說聲“好了”，虎娃子便脫了自己的上身棉外套，又幫師傅脫了上衣棉外套，掛在后邊的樹枝上，走過來，挽起袖子，從開燙燙的木缸中撈出兩個鵝卵石，遞給師傅一個，自己手持一個，二人開始褪豬毛。
手起手落之間，那鵝卵石既像在錘，又像在刮，錘一下黑毛脫下一片，刮一下白皮展出一片。待那木缸兌了兩次涼水，一頭白花花的大肥豬便肉乎乎的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
張老大說聲“起”，虎娃子和兩個幫手嘩的一下攏了仗，四條大漢一人扯住一條豬腿，“嗨嗨”兩聲就讓豬趴在了殺豬凳上。待豬身子被弄正了，張老大拿過長梭刀，順著豬脖子犁到屁股頭，刀尖兒在那里轉(zhuǎn)了個身，就順手把豬尾巴連屁股給剜了下來，丟在凳子前的竹筐里。他走到豬腰邊，伸出右手，一下子插入豬肉的刀縫中，搖兩下，撥出來，沖著我二舅媽大聲叫道：“你這肉，好肥呀，四指膘！”
二舅媽回句“你的肉”，就興高采烈地朝攏走。張老大噌地一下把豬尾巴扔到我二舅媽的懷里，說聲“獎你一個公的！”逗得眾人哈哈大笑。
二舅顧不上笑，先用竹籃打撈了木缸里的豬毛，晾在院巴邊的磨盤上，說是毛色好，價錢高。然后一桶一桶提了木缸里的燙豬水倒進(jìn)廁所，說是好肥料，開春好催青。
這時，張老大開始抽煙喝茶，徒弟虎娃子帶著幫忙的二人將豬攔腰抱起，掛在了肉架子上。那掛法，是倒掛，后腿掛于鐵環(huán)，勾在架子上。虎娃子給豬開了膛，取出內(nèi)臟掛在架子上空血水，取出大小腸子和肚子，交給兩個幫忙的，讓他們到水池那邊去翻洗。
張老大又裝一袋旱煙，邊抽煙，邊喊我二舅、二舅媽，讓他們?nèi)ズ煤脙嚎纯锤鱾�部位，該送人的、該自己吃的，從頭到腳安排好，方便他砍肉順溜。二舅拉過二舅媽，去指認(rèn)，并叫我給幫忙記。二人指點(diǎn)了上十下，就按二舅媽的意見定了。張老大走過去，嘻嘻一笑：“女人當(dāng)家，一口清；男人當(dāng)家，一股風(fēng)！”
大家笑了一下，張老大盯著我二舅媽那自豪的眼神，哈哈大笑著提了砍刀上前，用刀尖指認(rèn)：“誰的頭？”
二舅媽答：“我大的！”
他又問：“誰的臀？”
二舅媽答：“我姐的！”
大家轟地笑了，二舅媽自知上當(dāng)，卻不饒人：“不管是誰的哪兒的，你個挨刀的就照我說的砍！我說砍哪兒你就砍哪兒，我說砍幾斤你就砍幾斤！”
“你男人同意咱倆這么整？”張老大偏了頭問。
二舅媽更加自豪地說：“沒二話！”
在眾人的笑鬧中，二舅媽說下個肥蹄、留個肥臀什么的，張老大就照著樣子砍。只有兩道肋條肉，他沒照辦。二舅媽說砍兩個雙禮吊，他只砍了兩個一根肋條的單禮吊，因?yàn)椋凑绽弦?guī)矩，這肋條肉做的禮吊子，是酬謝殺豬匠師徒二人的。
二舅只有一點(diǎn)異議，發(fā)生在砍脖項(xiàng)圈時。他說今個不吃八大件了，要吃庖湯。二舅媽起初不同意，擔(dān)心油氣大、太膩了、吃不好，慢待了大家，見大伙都說這是過去殺豬吃鮮的傳統(tǒng)，既快當(dāng)又新鮮，多年沒吃了，都想吃上一回，也就笑呵呵地同意了。
豬頭、尾巴、四肢、板油都安排到各歸其主了，二舅媽喊了院子里的三位鄰居?jì)D女，提了項(xiàng)圈、內(nèi)臟和蘿卜、洋芋、黃花、木耳之類的配料去做庖湯。二舅和大伙一塊砍肉塊，扎碼子。
所謂扎碼子，是用刀在肉上記斤兩，橫切幾個小口子為幾斤，在最后一個口子邊豎劃幾刀為幾兩。過秤是虎娃子的事，扎碼子是張老大的事。碼子扎好，用刀尖在肉方子的頂頭再開個小眼，便為拴繩處。兩個幫忙的，一個用棕葉子綁，一個往架子上掛。而我二舅，則把在架子上空干了水汽的肉塊，一塊一塊提進(jìn)屋，掛在房梁上。邊掛邊給我講：“瘦一點(diǎn)的，晚上抹些食鹽、辣面和調(diào)料，用過堂風(fēng)吹一個月，就成了風(fēng)干肉；肥一點(diǎn)的，吹個半干再取下來，掛在火籠上熏烤半個月，就熏成了臘肉。”
掛完了，二舅問我喜歡臘肉還是風(fēng)干肉，我想起了小時候外婆給做的那些美味，就滿口生津地說都好吃。二舅笑嘻嘻地說：“我給你二舅媽說，叫她一樣送給你一塊！”
吃皰湯，講究見人有份。于是，不僅院子里四戶人家的男女老少都請了，而且把對面坡上干活的三個本村人、集鎮(zhèn)上過來賣水果的一對小夫妻、路過的兩個外鄉(xiāng)人都請了。大家也不太推辭，還說“過去吃庖湯，乞丐都有份！”不一會兒，二舅媽她大、她姐兩家人，也被請來了。二舅媽含淚嘆息：“可惜呀，兒子、女子兩家在外，不能回來與大家熱鬧。”張老大又甩一句抬杠話：“看你驕傲的，兒在上海教書，女在省政府公干，肯定回不來嘛，又給我們傲啥哩！”這一杠子抬的，讓我二舅媽又嘻嘻哈哈地和他笑罵開了。
人一多，為了熱鬧，就在院巴仿照鎮(zhèn)上開庖湯會擺長街宴的樣子，一字?jǐn)[開四張八仙桌，擺成了長桌宴。肉是新鮮的年豬味，酒是剛烤的過年酒，大家圍坐一起，親親熱熱如同團(tuán)年。
吃罷庖湯宴，殺豬匠師徒提了禮吊子，幫忙的二人提了豬前腿，我二舅媽她大、她姐提了豬頭、豬臀，外鄉(xiāng)人提了剛買的年豬肉，各自回家。
走到院巴邊，張老大亮開嗓子，唱開花鼓歌：
謝主家來謝主家，
謝了主家我回家。
一謝年豬肉肥美，
二謝庖湯禮儀大。
自從今天殺年豬，
你家從此年年發(fā)！
二舅和二舅媽齊齊接了句“大家發(fā)”，便鞠躬作揖，禮送各位回家過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