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健春
一
聽奶奶說，爺爺家原本富裕，后來敗落了，解放后，村里定成分，爺爺硬不當(dāng)“貧農(nóng)”，叔輩房的貧協(xié)主席狠心給定了“中農(nóng)”，爺爺才息怒罷休。
人稱“二愣”的爺爺，茶癮很大，每天一大壺，從早喝到晚，到了睡覺時，添了無數(shù)遍的水咂干了，茶渣渣也沒了。
爺爺起始喝的茶是黑黑的碎末末，早晨抹過臉，縮緊三個粗指拇，伸進銹跡斑斑的鐵盒，掏一撮撒進泥燒壺，搓搓手指，將粘在上面的茶末兒彈進去，從鍋里舀一瓢滾燙的水倒下，蓋上壺蓋捂一陣后，嘴對壺口開喝。爺爺喝茶跟他吸水煙袋一個樣，虔誠、投入、專注，我曾好奇，偷偷嘗過一口，呸！比中藥還苦。
爸爸媽媽響應(yīng)祖國號召，大學(xué)畢業(yè)雙雙分配到邊遠貧困地區(qū)——陜南，他們經(jīng)常從一個叫“平利”的地方寄回包裹，里面的東西像曬焉了卷起的槐樹葉兒，爺爺樂了，我卻失落，埋怨爸媽那么遠寄曬焉了的樹葉兒做什么？
爺爺撫摸樹葉兒的神態(tài)和奶奶嘖嘖稱道上好的綢緞一樣，眼神泛光，許久才小心地捏一小把，放到另一手心，湊到鼻尖使勁聞，半響，惋惜地說：“香是香，就是粗了點。”
第二天太陽一出來，爺爺把包裹里的樹葉兒鋪到用牛皮紙墊好的篩子里，踮起腳尖推擱到屋檐瓦上，中午從地里回來再刨刨，下午，坐在院子里開始加工他的樹葉兒，雙手合攏輕輕一揉，曬脆了的樹葉兒就成了碎末兒，掬一捧再抓一把漏滿他銹跡斑斑的茶葉盒后，其余的就勢用牛皮紙裹嚴(yán)捆緊，掛到儲屋。
儲屋的牛皮紙癟了，爺爺?shù)牟韬幸部炜樟�，我看村頭滿地都是落下的槐樹葉兒，就照爺爺?shù)姆ㄗ佑秩嘤执�，一會兒功夫，為爺爺制的茶末就裝了鼓鼓兩衣兜，悄悄摳開他的鐵盒，塞滿后放回原處，得意地等夸獎，結(jié)果等來一屁股巴掌。爺爺在我抽泣敘說中弄清這是我用心給他制的茶葉后，專門騎自行車領(lǐng)我上了趟集市，買回包裹那么大一堆蓼花糖，我開心極了。
二
過年了，爸爸媽媽從陜南回來，背回的大包小包依然是曬蔫了的槐樹葉兒。爸爸說這包叫“八仙云霧”，是陜南海拔兩千多米的高山上產(chǎn)的，味濃勁兒大；那包是“三里埡毛尖”，古時候是上貢皇帝的。大人們笑他吹牛，爸爸爭辯不過，找來玻璃杯，教我們泡茶，捏一小撮丟入杯中，添小半杯滾開的水，將杯子搖晃兩下，慢慢傾斜使洗茶水順一條線緩緩流掉，放穩(wěn)杯子，再快速倒入開水，只見杯中茶“嗖”地一下竄到水面，然后像降落傘似的邊飄落邊張開，有的快有的慢，有的還調(diào)皮地在半空中左右搖擺舍不得下去，有的明明沉到杯底卻偏又浮上來，這上上下下，浮浮沉沉，倒也壯觀，就像過大年村里人走秧歌里的花步。過了一會兒，“樹葉兒”橫七豎八躺在杯底，這時，杯里的水清清的、綠綠的，我們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爺爺呷了一口后，一大屋的親戚長輩開始輪流品嘗，像平日坐席喝酒一樣。
爸爸告訴爺爺把茶包嚴(yán)掛在通風(fēng)陰涼的儲屋是對的，但不能暴曬，茶沫沫是最劣等的，陜南人一般都將它當(dāng)廢物倒了。爺爺瞇著眼自顧“咕嘟嘟”吸他的水煙袋，裝作沒聽見。晚上他對奶奶說：“羞先人，今天才知道茶葉是這樣喝的。”
三
小時候村里放電影比過年還熱鬧，可我每次都是在睡夢中被爺爺背回家，第二天伙伴們眉飛色舞地津津樂道，我卻不知所云。有次，哥哥悄悄捧來爺爺?shù)拇蟛鑹刈屛液�，那晚，果真就沒睡意，看了場完整的電影。茶葉竟有這般神功？終于明白大人們?yōu)槭裁磸牡乩锘貋硎紫葥屩葼敔數(shù)牟�，奶奶為什么大夏天要把爺爺�(shù)牟杷徒o地里勞動的大人們喝。
哥哥到了上學(xué)年齡，爸爸媽媽要先帶哥哥到陜南，我悄悄喝了爺爺?shù)牟枞~后，假裝乖乖睡下。半夜，爸爸媽媽躡手躡腳收拾行李出門趕車，我悄聲無息緊跟其后，被茶浸潤后的腦袋格外清醒，怎么哄怎么嚇都沒用，爸爸媽媽只好提前一年把我?guī)У搅耸a(chǎn)神奇茶葉的安康地區(qū)平利縣。
這里的大人小孩都喝茶，甭管認(rèn)識不認(rèn)識見面先沏茶，打招呼都是“喝口茶啰”，連唱歌開口也是茶，“請到茶鄉(xiāng)來喲——”常�；厥幵诓枭健⑻镆�、集市和廣場�；ü淖印读诓琛�“喝妹一口茶呀，問妹一句話，你的那個爹媽喲在不在家……”小伙伴們更是常常掛在嘴邊，像《劉三姐》里對山歌那樣隨時開唱，起初以為是問路、說事、閑聊的，長大一點才清楚原來是愛情歌。我喜歡它曲調(diào)輕柔、歌詞含蓄，可有的伙伴不愛，閑男的磨磨唧唧，啰里啰嗦，把人急得黃花菜都涼了，哪像人家陜北漢子“我要拉你的手，還要親你的口，拉手手親口口，咱們倆個旮旯旯里走。”
清明前后，茶農(nóng)們將自己炒的茶擺到縣城西大橋口和南區(qū)展銷，買賣雙方面對面蹲著，品嘗還價，秤桿翹得高高的，一圈人都喜滋滋，爸爸也總加入其中，挑上自認(rèn)為最上乘最劃算的給爺爺寄去。
四
時光如梭，我和哥哥工作了，爺爺卻去了。爺爺走的頭一天，讓奶奶給他泡了杯濃濃綠茶，我們興奮地圍過去，觀賞他喝茶的樣子。爺爺喝茶的架勢很講究，右手大拇指按住青花瓷杯的“耳朵”，食指彎曲勾住“耳輪”，中指、無名指和小指依次頂住，左手則捏住杯蓋圓帽兒，不緊不慢用杯沿兒“撫摸”冒熱氣的茶水，湊近一點，嘬嘴吹吹，抿一口，再刨刨，吹吹，呷一口，咂一口，舔舔嘴唇，再閉眼養(yǎng)養(yǎng)神，回味一下。此時的爺爺儼然就是一位資深的茶專家，他的一個舉動、一個眼神似乎能決定這杯茶的優(yōu)劣等級，令我們欣喜又揪心。那晚，爺爺睡得最香最甜也最沉，帶著微笑滿足地永遠睡著了。入殮時，奶奶特地將爺爺沒喝完的一包茶葉擱到了他的枕頭旁。
2001年，新世紀(jì)誕生的第一條鐵路新線——西康鐵路通了，二叔陪奶奶來了趟平利，看到滿山階梯式的茶帶，被那個年代譽為農(nóng)民詩人的奶奶“詩性”大發(fā)，不住地點頭夸贊“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梯田美得太！”發(fā)現(xiàn)家家戶戶都在制茶，更是驚嘆“工業(yè)學(xué)大慶，革命有干勁。”瞧見人人從早到晚沏茶、品茶，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由衷地豎起大拇指，感嘆道：“個個賽神仙，農(nóng)民翻了天。”畢了，像自言自語又像對我們：“可惜你爺不在了。”二叔是學(xué)問人，只說了一句：“這不是世外桃源、美麗鄉(xiāng)村么？”
五
光陰荏苒，輪到我和哥哥給老家親人寄茶葉了，收件人依然是爺爺?shù)拿�，享用的成了二叔他們�?009年，西康高速建成了，有次我們突然回家，二叔正給他的一堆“粉絲”講解女媧銀峰茶呢：“沖泡的茶葉似一根根銀針立在水面，就是沉到水底，芽芽也是立著的。再瞅瞅湯色，綠綠兒的，看著就誘人。”待大家靜下來后，他盯住其中一個崇拜者，提高嗓門炫耀：“這是我侄兒從秦巴明珠安康市、女媧故里平利縣專門給我?guī)Щ貋淼摹?rdquo;二叔似乎要繼承爺爺?shù)倪z志，成為茶的傳人，張口閉口說茶。
茶葉給二叔帶來無窮樂趣和權(quán)威，村里誰家有了磕絆、矛盾，總喜歡找他論理，二叔總是先給來人沏一杯上好的茶，邊品邊聊，不知是二叔的本事大，還是茶葉的功勞，起初怒火沖天、愁眉苦臉的總能眉開眼笑地離去。要是晚上，二叔則把他的絞股藍茶端出來：“這是女媧神草，降火降壓催眠的，屁點兒大個事，有啥了不得的，喝了回去好好睡個覺。”
2018年清明前夕，正值安康秦漢古茶平利復(fù)古創(chuàng)新成功，我和哥哥回家掃墓，晚飯后，我們小心翼翼地拆開一小盒用于博覽會展示的“賽金磚秦漢古茶”，這回，輪到我倆親自炫耀了：安康是漢水文明發(fā)祥之地，絲路源點金蠶之鄉(xiāng)，有全國面積最大、地層最厚、最宜開發(fā)利用的天然富硒帶，經(jīng)茶學(xué)專家考證，世界吉尼斯紀(jì)錄認(rèn)證，漢陽陵出土的茶葉是迄今世界上最早的茶葉，其工藝與安康傳統(tǒng)制茶工藝極其相同，2017年夏，安康市政府與中國農(nóng)業(yè)科學(xué)院茶葉研究所聯(lián)手，在中國名茶之鄉(xiāng)——平利，對秦漢古茶制作技藝進行恢復(fù)與還原，一舉研制成功適合現(xiàn)代飲茶需求的茶中新貴——秦漢古茶，揭開千年一葉神秘的面紗，使得兩千年多前的古茶珍品得以走進新時代、走進百姓家。國內(nèi)頂尖級的專家組品鑒后指出，秦漢古茶外形扁平端正、松緊適度、黃綠顯毫、金銀相間，湯色金黃明亮，香氣清香帶花香，滋味清醇甘甜，葉底嫩勻黃亮，典型品質(zhì)特征是“金銀相間色、清醇甘甜味”。
“在第二屆中國·杭州國際茶葉博覽會秦漢古茶研討會上，中國工程院院士、茶學(xué)泰斗陳宗懋欣然題詞：秦漢古茶、絲路瑰寶。”見眾人目瞪口呆，我倆更起勁了，忙不迭地解答各種提問，儼然皇親國戚級的茶教授，飄飄然了。
“我們縣長講了，世界最早的茶——安康秦漢古茶文化根源在陜西，恢復(fù)創(chuàng)新在平利。平利縣將深入挖掘這一文化資產(chǎn)，講好秦漢古茶故事、建好秦漢古茶基地、做好秦漢古茶產(chǎn)品、唱好秦漢古茶品牌，努力把秦漢古茶打造成‘一帶一路’標(biāo)志性產(chǎn)品、三秦大地扶貧產(chǎn)品、國民健康養(yǎng)生產(chǎn)品、人類文明共享產(chǎn)品，讓具有千年歷史的古老茶產(chǎn)業(yè)歷久彌新、香飄世界!”
“我們市長還講了，一定會讓世界上最早的茶真正成為世界上品質(zhì)最好的茶，成為‘一帶一路’上新的‘友誼茶’，成為弘揚中國茶文化的‘文化茶’，成為助力脫貧攻堅的‘扶貧茶’，成為鄉(xiāng)村振興的‘產(chǎn)業(yè)茶’，成為促進人類健康的富硒‘健康茶’！”
六
前一陣子，二叔打來視頻電話，羨慕地詢問了4月21日總書記到平利視察的激動人心場面后，脫口回道：“‘人不負青山，青山定不負人’‘因茶致富，因茶興業(yè)！’‘安康、平利，平安順利！’”很使我們驚訝，看來二叔新聞看得很仔細。
聊完平利的特大喜事，幽默的二叔話題一轉(zhuǎn)，說他也有喜訊告訴我們，我們急切地想知道，他又賣關(guān)子，要我們猜，我們還沒猜，二叔就憋不住說出答案：“佳佳考上大學(xué)了！”又是讓我們猜還沒等開口，連珠炮似地說出謎底：“考的是農(nóng)業(yè)大學(xué)，茶專業(yè)！”
“真的？哈聊哇！老門兒的啊？過厲害？！”我們喜出望外，忘了二叔聽不懂陜南方言，自顧歡呼雀躍。
“回來多帶些茶��！”二叔那頭兒嘴都笑歪了。
嗨！“貪婪”的二叔，你流轉(zhuǎn)那么多土地，成了名副其實的產(chǎn)業(yè)大戶，還要我們給你帶平利茶？以后可要喝爺爺?shù)闹貙O女、我們的侄女研制的更高級茶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