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永堂 口述 謝可芝 記錄
我家從石馬嶺搬到杜家坡已一年多了。1956年11月，漢陰全縣實現(xiàn)農(nóng)村合作化，建立初級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合作社，我父親就在集體干活，因在部隊認得幾個字，兼社里的記工員。
這一年10月，我母親生下我妹妹，我已三歲半，仍然還在吃奶。人性的本能是自私的，我模模糊糊地記得，母親抱著妹妹吃左邊的奶，我站在母親的右邊吃右邊的奶，一個奶水不夠吃，我撥開妹妹，一手抓住左邊的奶不讓妹妹吃。我母親輕輕地說：“狗娃子，你讓你妹妹也吃一口��！她是一個月娃兒。”年幼不懂事的我不愿意了：“不！不！我都要吃！”看著這情景，母親就讓父親把我引到石馬嶺祖父、祖母家里隔奶（斷奶）。
在石馬嶺爺爺家住了十來天，開始幾天還覺得新鮮、好耍。后來幾天，就開始想娘，想吃娘的奶水，也不想吃飯。由于想娘、欠奶，又哭又鬧，加上營養(yǎng)跟不上，父親只好背著我回杜家坡。聽母親講，回家后，三歲半的我沒有以前那么歡了，目光呆呆的，臉瘦的只有二指寬，坐在門檻上一動不動。母親心疼極了！隨后經(jīng)過母親的精心調(diào)理，總算把奶隔了，我慢慢地緩過來了。
1958年，全國的中心任務(wù)從反右轉(zhuǎn)移到“大躍進”。據(jù)《漢陰縣志》載，當年8月14日，中共漢陰縣委召開2700多人參加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躍進大會，請湖北省的人介紹奪取“高產(chǎn)”的經(jīng)驗。9月3日，全民“大煉鋼鐵”運動開始，9月6日，撤銷區(qū)鄉(xiāng)建制，全縣實現(xiàn)“人民公社”。這年的12月，全縣普遍實行“軍事化”，農(nóng)村社隊實行“食堂化”。
我上小學(xué)時的語文課本里面有一首詩歌，是大躍進時的安康民歌：“天上沒有玉皇，地下沒有龍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喝令三山五岳開道，我來了！”音樂老師還教唱了一首歌：“大旱不去求龍王呦，天降雨；水澇了不去求神仙，年年歲歲大豐收！一天賽過二十年……”當年毛主席提出 “趕英超美”，隨后全國各地都出現(xiàn)了“浮夸風(fēng)”，提出了“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跑步進入共產(chǎn)主義”等口號。
聽母親講：我父親當年有一種軍人的氣概，年輕力壯能挑二百來斤的擔(dān)子。漢陰縣委下命令，決定全縣青壯年都到雙乳挑鐵礦石，大煉鋼鐵。我父親接到酒店公社的命令，第二天一清早，就背著鋪蓋卷，拿著扁擔(dān)、竹筐，趕到了雙乳公社。土法上馬，沒有一點科技含量，日夜備戰(zhàn)三個多月，煉出的鋼鐵都是鐵銹疙瘩，根本不是鋼鐵，毫無用處。
由于全國全民大煉鋼鐵運動，造成了人力、物力、財力的極大浪費，嚴重削弱了農(nóng)業(yè)。在農(nóng)業(yè)上又提出了不切實際的糧食指標，大辦人民公社。為了適應(yīng)人民公社這一生產(chǎn)方式和體制，必須改變千百年來一家一戶、土灶吃飯的生活方式，大辦集體食堂，提高勞動生產(chǎn)率，促進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大躍進”。
于是，1958年12月初，在杜家坡生產(chǎn)隊的保管室，大家搭起了灶火，辦起了集體食堂�？h上派來工作隊，組織人到各家各戶打掉灶臺，端掉了鐵鍋，糧食全部收公，只給留下一個砂鍋。剛開始吃食堂時，還能吃飽，到了第二年春上到秋，百日大旱，地里種的包谷還未長出“天花”就干黃了，能點著火。到了七八月里，三河、酒店遭受大風(fēng)冰雹夾襲，糧食減產(chǎn)，災(zāi)情尤重。食堂里的飯又越來越稀，菜里也越來越?jīng)]有油水了。食堂又開始吃份份飯，大人一人半斤糧食，小孩一人二兩半糧食，那么我們家就是兩個半人的伙食，總共一斤半糧食了。不是稀米湯，就是苞谷糊糊。我母親先緊我父親吃，因為他要在隊里干重活，再給我和妹妹吃，剩下的母親就舔舔碗，用開水涮一涮填肚子。
1960年春上，青黃不接，集體食堂也沒有糧食吃，食堂辦不下去解散了。家里也沒有糧食，人們要活命，紛紛上山挖“觀音土”拌著一種野菜“苕籽”吃。吃了“觀音土”拌“苕籽” 雖能充饑，但在腸胃里很難消化，肚子脹如鼓，大便拉不出。有的父親用手指伸進肛門里掏個不停；有的爺爺讓孫子脫掉褲子，翹起小屁股，用小棍子捅，捅的孫子嗷嗷叫。那時的我，已經(jīng)六歲多了，深感“餓肚子”的滋味��！肚子餓得咕咕叫，清口水長流。一天上午，大人們干活去了，我實在餓的不行了，便獨自一人到溝下，摘“僵柿子”吃。因為青柿子苦澀進不了口，“僵柿子”是蟲吃過的，變黃顏色的稍能進口吃。我爬上樹，剛要摘到一個“僵柿子”，踩的樹枝丫斷了，從樹上掉在地上，由于身輕，骨頭沒傷，只是身上、腿上、臉上擦破了皮，人事不省，昏睡過去。一直睡到太陽偏西，我隱隱約約聽到母親、父親輪換地呼叫“狗娃子、狗娃子，你在哪里呀……”。我慢慢地睜開眼睛，連回答的聲音也無法喊出，就昏昏地往家爬。父親、母親喉嚨都喊嘶啞了，往山上找，而我卻在山溝下面往上爬，當爬回家時，又昏又餓。母親一把把我摟在懷里，放聲大哭，邊哭邊訴：“我兒回來了，我兒回來了……”隨后做了野菜糊糊吃了，在床上昏沉沉地睡了三天。
那年代，我母親體弱多病，也餓得黃皮寡瘦，經(jīng)常煮野菜糊糊吃。家里更沒有油水，半年沒見過肉。
一天，我的一個叔伯（伯父）王長田，到酒店公社交了一頭“任務(wù)豬”，只有交了“任務(wù)豬”的農(nóng)戶，才能享受返回“四斤大肉”政策。路過我家，在家里堂屋吃煙、歇氣（休息）時，把返回的“四斤大肉”掛在柱頭上。坐在門墩上的我，看見了肉，用稚嫩的語氣直喊“嘎嘎！嘎嘎�。h陰方言大肉的意思）”，于是搭起板凳，用稚嫩的小嘴啃那塊肉。好心的伯父看到已餓得浮腫的侄兒，很心疼，立馬到灶房拿起菜刀割了一坨肉。我母親如獲珍寶，午后，到河溝去撿了些白火石，和這坨肉燉在一起熬湯，分了幾次給我喝肉湯。隨后，我的浮腫病才漸漸消了。母親說“這坨肉，救了我兒的命��！”這件事，至今我記憶猶新，忘不了伯父王長田的救命之恩，忘不了“那一坨救命的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