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敏
北門身上的骨頭
他站在那個(gè)山包，看白浪爬上了天，黃色青灰色猩紅飛得高、把烏云與雷暴拽了下來，都喊出殺聲——泡沫、喧囂、巨大的凄惶……傾覆中，金州知州找不到印信，接著，找不到自己的軀干。
用張灘的優(yōu)質(zhì)黑河泥填充、大竹園紫色的大竹竿文火灸燒，成型磚模樣；再用硫黃味濃的關(guān)廟石炭窯火燒，高溫鍛打、吹野地里南來北去的風(fēng)冷卻，澆上三五桶泛水花的漢江河中流水，有了好身板、好臉色。
黃土梁上有喬木，青蔥、高大，作為城門頭上的木欄桿、城門洞的長門閂和高門欞。
好木頭通靈，人老幾代說。
從他站的地方開始壘窩子、扒土坑，根基得深、得寬敞；每塊磚有80斤老秤用秤稱，一塊一塊圍攏成四方形，叫新城；鳥兒飛來攜家?guī)Э谥C、產(chǎn)蛋，哺育兒子和女子；不僅是春來秋去的燕子和花喜鵲定居，北逃西奔的人，放下緞花小包袱，坐端正了目光慈悲而長長遠(yuǎn)遠(yuǎn)，想耕耘、想顏色，起身勞作偏僻，撒種子修門戶安命。
空曠最大的地盤不動(dòng)，紫氣東來是州學(xué)堂向陽的新址，士紳商賈，還有軍民們的福祉——
讀書人的魂。
有槍彈猛擊的窩洞，刀砍斧剁占據(jù)大好時(shí)辰，過路乞丐烤火，沒了木質(zhì)的門墩、門欞；煙熏火燎，是那段歲月的救命和家常日子，四野很冷、很亂。
400年前他站、如今還是站，從興安州、金州到如今安康，站立得緘默與執(zhí)拗，像是一片無人顧及的野桐子樹，一片卵石斑駁、積水深綠的河灘、一大片霧靄重重、高低隱約的山崗，兀自地站；看時(shí)光順順溜溜腳下走步，看冬雪與夏日凌厲地輪回翻篇，熱一陣、涼一陣。
體無完膚，疤痕占據(jù)了前胸和后背；作為迎立的門戶，骨頭單薄、嶙峋，還是沒有腐朽的樣子——
一點(diǎn)兒也沒有。
一滴水，成就大音希聲的藍(lán)
從嶓冢山腹地走出來，潔凈、微亮，老牛銜在口中似乎一動(dòng)不動(dòng)。
嘀嗒至永恒，日月飛旋絲絲刻畫時(shí)間，留下了隱忍的暗黑無邊無際。
汪洋自肆，是后來發(fā)生的事情。
這里樹大崖深，青黛色是標(biāo)準(zhǔn)色，看不清鳥鳴還是百獸跑過去、跑過來。
頂著冥頑的黃黑石巖，撥冗瑣碎的煩心事，涓涓地與天光見面，還得有個(gè)暖心的標(biāo)識：蕭何栽了桂花樹的春苗子，正在山腳下問好——
如今亭亭如蓋，人說漢桂。
兩千多年，歲月輕彈，水流如注。
花好月圓，良辰給予佳人，暫不說三國諸葛的事情，不為漢中太守魏延辯白，也不與18歲青年廖化爭鋒——
他翻過麥城土城墻飛奔，求救西城郡無功：劉封孟達(dá)小肚雞腸，在隅一方、愚不可及，斷送了蜀漢春秋大夢，造化弄人呵、歲月有痛！
時(shí)辰且好。
攀越褒斜道秦嶺谷壑，石質(zhì)的棧道長一截短一截，飽經(jīng)歲月鍛打，表面青苔斑駁，幾欲山谷混為一色；碎銀子似的袞雪也來湊興，突出重圍，撥開日月亮出晶瑩的身軀。
向東，黃金峽谷疊嶂危隘，疑云叢生。
向東，穿越漢中平原，莽莽漢山只在隔壁作壁上觀。
金燦燦的梗稻米、白魚條，四月天的清明毛尖茶香氤氳；農(nóng)夫唱歌，高一句低一句跑調(diào)，隴上禾苗換了幾茬黃綠或是金黃……
遙拜張騫祠蔡倫墓張良廟，香火裊裊起伏，似山嵐似飛云；也不聞西鄉(xiāng)燈影牛肉噴香，不聞驟行的馳援孟達(dá)的鐵騎馬蹄噠噠，不聞河水驅(qū)動(dòng)宛若遼遠(yuǎn)的晨曦霓虹擊穿崇山峻嶺振臂高呼、波瀾壯闊。
向東，大壩擋不住硬骨頭。
滴水穿石，是說一段過往，包容千萬年的積淀、凝聚、奔涌，是守候與翹望。
千姿百態(tài)、千山萬水，只為萬流歸宗。
——沉淀，歸隱，融合，成就大音希聲的藍(lán)。
把山摳出了洞
把山摳出了洞，一個(gè)還不行，洞連著洞。
一江水澆灌沖擊，有了路。
貼緊路，日頭當(dāng)頭，就能讓妻兒老小吃白米細(xì)面。
有時(shí)候，吃糠咽菜也能將就，但是萬萬不可斷頓、經(jīng)不起餓！
腳是鐵腳板，一個(gè)又一個(gè)腳指頭像鉆頭，咬住巖坡頭不會松口；還要自家腦殼頂著人家屁股往上爬，一路縱隊(duì)吆喝，肩頭長繩子拴上捆住本身胸脯和脖項(xiàng)的短繩子，一繃緊了齊心協(xié)力——
船才是船、波浪形地游走，行一陣、頓一下，高低不平、有時(shí)還往后扯。
喊出天大的號子，不然飯沒得吃、水沒得喝，會掉到水里淹死半條命！
腳是鐵，船是鋼。船跑了上水跑下水，越跑越快活。
不跑，山崖上連成一線的石洞洞會找你。
石頭堅(jiān)硬，它們握緊了拳頭想打人……
它們耐不住寂寞，它們習(xí)慣了摳緊的命。
襄陽緬懷
那個(gè)吟誦《梁父吟》的玉面青年已經(jīng)遠(yuǎn)行，隆中景明雪厚，幾行家國天下足跡，不如文字激揚(yáng)——
九州崩裂，是誰、妙手文章評點(diǎn)山河晏清？
孟浩然依舊高朋滿座，手把手款款握緊文朋故友。
王昌齡困頓，尤得簞食壺酒相迎、相親；京都、西域、嶺南，詩行大于步履匆匆。
且不說李白賢弟豪邁，一雙劍眉走天下——
斗酒詩百篇，天子呼來不上船，只與你促膝肉食十斤、老酒滿壇
醉意馥郁、言語濃釅！
遙想那年戰(zhàn)云密布大浪滔天，巨艦沖撞，樊城瓦解，云長登頂，麾下雄壯，于禁跪降、龐德死之……
擋不住麥城暗黑、英雄氣短。
流年似水，只待夫人城擂鼓聲急旌旗曼舞，土石為兵，城池高亢：
——庶民士紳商賈衣食有安。
朱序有傳。
韓老夫人封神！
手捧《金庸作品全集》一頁一頁翻看，傾聽先生深深嘆息：
《神雕俠侶》何其迤邐，郭靖黃蓉郭破虜保家衛(wèi)國、殺敵奮勇，果真了得；小女子襁褓坎坷，長大颯爽，然則世道蒼茫……
終南山綿延千萬里，云蒸霧遮。
林深不知處，復(fù)照青苔上！
當(dāng)巾幗英雄可沖鋒，與父母弟沙場呼嘯踴躍，填補(bǔ)最后一頁遺缺——
也不必修煉《九陽真經(jīng)》開山立派峨眉，后輩滅絕師太由她自生自滅，口碑自在人間。
也不必滿頭青烏霜重。
豆蔻年華，青春怒放，不負(fù)襄陽之襄、是為郭襄。
——大道宏偉，暫不談兒女情長！
長腿桿的吊腳樓，用足三千丈木頭
長了那么長的腿，用足三千丈木頭，要走的路多。
武昌府往上推進(jìn)，沿途都有腳板窩窩。
窩窩里滲水，叫塘、叫堰；跨過去的叫河、叫小河，實(shí)在跨不過去的，叫大河：蜀河、任河、旬河、白河、南江河——
跨不過去了比鄰而居。
蒹葭蒼蒼，遠(yuǎn)旅茫茫。
一串河卵石扎堆取暖，一條青色的途徑回旋。
掛在秦嶺身子底下遮風(fēng)擋雨，抓著巴山十月楓葉子喊親。
神農(nóng)架毛竹蓁蓁鳳舞鶴鳴，野外三五間茅草棚，炊煙恬淡，向東飄漸行漸遠(yuǎn)……
前方荊棘深重，萬丈烏潭碧影清洌，掏兩頁鐵火鐮擊打，生火做米飯。
做牛飲，攥棒槌棒打卵石洗衣服，放兩瓣皂角莢泛白漿，除汗腥。
掀起荷塘藕葉子當(dāng)頭蓋，聽響動(dòng)，催行程——
全是風(fēng)吹拂。
看生辰八字，也看氣候宜人；給兒孫指路，把自己先埋進(jìn)上好穴位，福祿綿延做好人。
望青山盈盈目，有螞蟻草滴露水，蝶蛹咬出殼探出頭，蒲公英躍躍欲試、花苞長大了翅膀與天地同色，蚯蚓扭動(dòng)，身后一行碎疙瘩穿行亦步亦趨。
脖項(xiàng)卸下土粗布被卷作板凳，放下2尺長水煙桿，吐煙圈、冒藍(lán)煙。
吆喝牛、吆喝兒子、吆喝孫子。
沒有牛了不怕，拽起5尺長粗麻繩挽在肩膀頭，勒出壕溝了才能深深地犁泥巴。
沒有兒子孫子，自己年輕、自己犁。
做牛。
眼睛放高，匍匐朝前爬，奮起前蹄；褲腿里允許進(jìn)黃鱔、進(jìn)泥鰍，切切不要鉆螞蟥、鉆青蛙，不要毒日頭晃眼睛白花花。
黃湯泥水不可濺了前額、忘了后背。
直到把土剖開，灑大把的谷子、麥子、豌豆顆顆香噴噴，油菜花一大片，花喜鵲在樹梢上叫喳喳——
再栽一兜牛腿南瓜，屋檐下、房背后。
雄花開了攤煎餅冒芬香，滿屋盡是焦糖色。
樓屋長身子，長窈窕，長和睦。
木頭輕巧，在水面飄三千里；手摳住河底黑泥巴，再把根扎進(jìn)巖石縫里、長到心口里，成了一家人。
飄不走了，就不走了——挽起胳膊手拉手、左鄰右舍說說閑話。
臉露出來，俏兮兮看人間，有多少眼福，就有多少群體院落：李、王、陳大戶人家，肩扛背馱；巫姓仵姓都是庶民，從大槐樹下走出來，接著在孝感府鄖陽府興安府畫押，汗流浹背，腳下生根。
自家男人回家，哼哼喲喲把住自家門樓屋搖三下，拍門扇像是撐丈八長篙使蠻勁；酸蘿卜炒豬肚片，刮皮的旱芋頭燜肥肉，火候剛好，回來得正巧——
一只腳踩壓羊尾山大回水灣，浪急風(fēng)高月很黑。
一只手溫?zé)幔媚笞约遗耸峙c口。
看號子跌下去，白帆升起來，中流的將軍石像是大刀砍，迎面的浪頭白云朵朵切兩半，一條河流過去，還是一條河！
往上走到山根根，大廟建在將軍山頂頂，嘉慶五年封誥四嶺頭；山岳河流奔過來叩首，西路壩房舍一條線，田陌連成片，山杜鵑殷紅……
山李子野櫻桃，還有苦澀澀梨子樹花，白燦燦的臉。
桃花瓣竄行，鯉魚崽子鳊魚條子大黃顙們活鮮，蹦起來有五尺高。
富家河是漢江河的幺兄弟，常在二垱坎下走動(dòng)——
伸了伸細(xì)脖子，望到了江邊。
疲憊的光，還是看著遠(yuǎn)行者
以漢調(diào)二黃清涼地滲入，瓦藍(lán)藍(lán)的融化抱團(tuán)。
混沌的長江水顫栗，絲縷的血漿，注入三鎮(zhèn)，滋養(yǎng)天地萬物，堤岸的牢固與林蔭道的蒼綠。
青黛色龜蛇沉睡。
千年的重，閉塞口眼，飛繞的余霞盤踞高閣危庭；黃鶴樓伸展天空的翅翼，鳴叫低沉，日月冗長、散發(fā)余暉的回光在振翮里，在心動(dòng)間。
歸元寺的鐘聲，只是響給暮春。
一路坑坑洼洼，疲憊的光渙散成霧、成云、成波光粼粼的碎片——
還是看著遠(yuǎn)行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