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禎祥
母親說，我們回一趟藥木院吧。
春節(jié)剛過，天地還一片肅冷。薄暮時分，看看窗外的天色，仿佛要下起雪來。我說，天還沒有暖和。母親說，人家已經(jīng)把洋芋點到地里了。我知道母親惦記著窯坪河邊那片沙地。雖然，大片的坡地都已經(jīng)撂荒，但是近便地方，寬平的沙地和秧田里，每年還是要種一點蔬菜。這是我們與老家的土地，最后的牽扯了。
星期六早上，我們開著車子，走在西漢水邊。太陽從東邊的山嶺緩緩冒出頭來，終于將明亮的光瀑布般傾瀉下來。很快，遠(yuǎn)近起伏的山巒，青碧色的西河水，山與水之間的那些河灘，山坡上尚未返青的青杠樹林與常綠的松樹林，公路上下種著油菜、小麥的梯田，便都披上了一層淡黃色的嫩紗。我坐在車?yán)铮悬c迫不及待，想出去跟它們一起，站在太陽地里，感受一下這天然的光和熱。這陽光和冬天的陽光，看起來并無不同，但現(xiàn)在畢竟是春天了，我想去摸一摸、嗅一嗅、舔一舔，看它們到底有什么區(qū)別。
車行到沙梁上，我們下來，站在柏樹埡豁的觀景平臺上，眺望了一會藥木院。這是一個制高點，可以看見村莊的全貌，左右環(huán)視，還可以遍覽四圍的山嶺，那些坡地、小路、柏樹林，地坎上黧黑的、枝丫婆娑的柿子樹。它們在陽光底下，顯得枯瘦、淡遠(yuǎn)，但又帶著點溫潤與清朗。一股清亮的風(fēng)，猛然間便擊中了我。我曾經(jīng)在這些山坡上跑跑跳跳地度過了自己的童年�，F(xiàn)在，每次回家，我都只能站在柏樹埡豁或者窯坪河大橋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春天滿坡滿壩的油菜花、夏天油綠葳蕤的包谷林、秋天鮮紅甜蜜的柿子、青皮白瓤的核桃。我不再是《我的花果山》里那個孫猴子了。
村莊是稀疏樹丫間，這里那里凸顯出來的一片一片瓦頂。以前，它們統(tǒng)一、樸素，全是灰黑瓦片、人字屋頂，參差錯落，氤氳在陽光與霧氣混合的天空里，如一幅靜謐、幽美的水墨圖卷�，F(xiàn)在，一些三層、四層的樓房矗立起來，房子的樣式各異，屋頂上是紅、黃與灰黑不一的彩鋼瓦、琉璃瓦、陶瓦，讓整座村莊顯得色彩富麗、喜慶祥和。對面，遠(yuǎn)處的馬家坪、桑樹坪，現(xiàn)已栽上了花椒樹，我在《藥木院的花》中所描述的情景，成了大地的往事。從它們中間的谷壩間淌出細(xì)弱的窯坪河水，彎彎曲曲，跌跌宕宕，從村前流過去；上下秧田壩里的麥苗與油菜，還只是一抹抹淡灰的綠。它們在等待著、積攢著，很快就會成為主角，用黃綠與甜蜜將藥木院包裹起來。
我撫觸著手邊，楊柳的枝條，竟感覺到一些突兀的芽孢。心想，春天確實已經(jīng)來了。驀然間，我覺得視線有些模糊，那股擊中我的風(fēng)，竟然撞出了幾顆淚滴。
我們下到莊里，把車停在屋后，打開大門走進(jìn)去。久無人居的院子里，鋪陳著一些落葉、幾枚枯樹枝，利用鄰居頹圮的房基開墾出來的菜園里，經(jīng)年的蔥、蒜、芫荽與青菜，長得有點老了，但是一片青綠，長勢旺盛，讓人歡喜。石墻根，廊檐下，生出的野草、野菜，竟也躲過了時間的算計，一撲棱一撲棱的，在風(fēng)中招搖。我想把它們清理掉，最終又打消了念頭。我們已經(jīng)生活在遠(yuǎn)處，注定不能與這院子長相廝守了。還是讓這些野草、蔬菜在這里生活吧。讓它們的綠，為這院子里裝點出一點生命的亮度與色彩。
中午，我去寺坪上趕酒席：我一個堂哥給兒子娶媳婦。樓房前的空地上，用紅色的帆布，支撐起一片圓弧形的帳篷，里面擺放著十多張吃飯的圓桌。外面的空地上，搭建著簡易舞臺、用氣球和柏枝合成的拱門，司儀精神抖擻，在臺上上躥下跳，籌備著典禮。大門進(jìn)去，右手閑余地方，搭著一張桌子，上面擺著香煙、瓜子，幾個熟悉的鄉(xiāng)親在寫禮。我走進(jìn)去，站在陽光中，和大家打著招呼，接過侄女端到跟前的茶水，推辭掉叫爺?shù)倪f來的紙煙，應(yīng)答者叔伯、哥嫂、弟妹與侄兒們的問候。他們的語言統(tǒng)一、單調(diào)而又熟悉：回來了？我說，回來了。是的，我從縣城回到了村里，回到了具有親緣關(guān)系的社會中。我發(fā)現(xiàn)，這些人中，有的人去年還健壯，這回突然就老了；有的人在我印象里還是小娃，這回卻長出了胡茬、手里牽著孩子。
他們都沐浴在這早春的光里，趕赴著一場盛宴。
下午，我去河邊與父母一起點洋芋。沙地松軟，但我們還是先翻了一遍，才用鋤頭打行，再上底肥，下洋芋籽，最后刨土蓋上。這活路十分輕省，我們穿著毛衣，在陽光中勞作，很久沒有活動的筋骨，跟春水滋潤的樹苗一樣，變得靈巧而舒展。我們的身體，微微出著細(xì)汗，舒爽而輕松。結(jié)束之后，我去河邊洗手。河床寬大，河流細(xì)小，仿佛一個小孩穿著大人的衣服，我竟有點難過。但是，遠(yuǎn)遠(yuǎn)望去，河水仍然泛著粼粼波光，在西斜的太陽照射下，顯出了它動人的膚色。我把手伸進(jìn)河水，擺蕩著，摩挲著，它清涼涼的，穿過我的手指流去。這時，我突想呼喊，但卻發(fā)不出聲音。我抬起頭，對面田地中間的水磨坊，遠(yuǎn)處的泡桐樹林、白楊樹林，都已沉入暮晚的微光。
我聽見母親的聲音，我們回吧。
于是我們回家，收拾了一切，又啟程離開。
去年七月，洪水又一次淹沒縣城后，人們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在嘉陵江、西漢水上修筑一道大壩，用以蓄水、防洪。在這個方案中，藥木院成了水庫淹沒區(qū)。我想，也許不久之后，這座村莊，這片土地，連同這條纖細(xì)的河流，都將淹沒于一片大水之下。關(guān)于藥木院的一切，都將成為過去，只留存于跟她有關(guān)的一些人的記憶中，直到完全消失，仿佛她從沒有在大地上出現(xiàn)過。但是，只要我還活著，我就一定會在每個春天回來，凝望這一片土地和天空，哪怕她其實只是一片陌生的大水，至少我站在故鄉(xiāng)的春天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