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是個時間驛站，走到這兒，走到這一天，每個人都濕成一滴雨，在眼里在心里紛紛飄落。這一天，無論你在哪，無論你多忙，耳畔都縈繞著聲聲呼喚，這聲音比春天的雨滴更能復蘇我們的情感記憶。似乎有一種蜇疼感，沿著我們的神經(jīng)竄跑，只有回到故鄉(xiāng)，回到親人身邊，這種感覺才倏然消失。上了年歲的人都說，清明天就是一面鏡子嘛，天上的人在擦，地上的人也在擦，用淚水和著春風擦，擦亮堂了，這一天彼此才能看得見。
清明是一定要回去的。沿著時間或者親情的方向，去接近春光里的春天，在萬物生發(fā)的季節(jié)，比陽光更為珍貴的，是帶著我們體溫的成長經(jīng)歷，那是嵌進靈魂和肉體的光陰顆粒。
清明前幾天，因為一件小事，我撥打了一個老同學的電話。說是老同學，其實相處的時間也只有短短三年。在我心里，之所以稱他老同學，是覺得我們的某些境遇極其相似。中專入校初次見他我就知道，他心里一定苦，一定經(jīng)歷過什么。人以群分，在之后的日子，我們彼此照應，互相鼓勵。他家里比我更窮，卻一直成績名列前茅直到畢業(yè)。
畢業(yè)后的一個冬天，我從山東出差回安康，路過他所在的鄭州，下了火車，按照他的指引我坐上了一輛面包車。車到他的住處附近，在中原呼呼的寒風里，我臉貼著車窗往外看，發(fā)現(xiàn)他站在暗淡的路燈下，縮頭窩在棉衣豎起的領子里，雙手合攏捂著嘴巴哈熱氣，邊四處張望邊不停地跺腳。車停穩(wěn)之后，他露出招牌式的笑容和我打招呼，一個勁兒責怪自己沒有去火車站接我。瑟瑟寒風中，我知道眼前這個叫做老同學的小伙子是可以當做兄弟的。那笑容持續(xù)了一路，讓人暖和。
后來因為種種原因，他去了廣州行醫(yī)，我依然選擇留在安康，隔三差五電話保持聯(lián)系。這幾年，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愈發(fā)想回安康發(fā)展，盡管廣州有了房子，他依然難以戰(zhàn)勝情感上的水土不服。
這次，我撥通電話，問他，在哪里在干啥？喧囂中，他操著濃郁安康口音的廣東味普通話說，在銀行辦事啦，小孩上學消費挺大的啦，讓人實在難以招架的啦。我問，可不可以不說普通話的啦。他馬上一口純正的安康話答道，你娃子清明節(jié)咋安排，要不過來看看我嘛？“你娃子”，這興許是身為哥們的我們二十多年來最親熱的稱呼。短短幾句話，我能感受到他的血脈里依然有家鄉(xiāng)的藍天白云和青山碧水。
于節(jié)氣之清明，我們的情感亦清明。到了不惑之年，開始吝嗇感情，不會像年輕時稀里嘩啦地時常感動，更愿意將一些人和事藏在心里，且行且珍惜。時常周末固定的三五個同學相聚，酒水是否有檔次飯菜是否可口都不重要。這種場合其實是脫去偽裝的壓力釋放和內(nèi)心調(diào)理，無需遮掩，也無需設防。小酌幾杯之后，酒勁將心里的憂愁心里的苦樂逼出來，伴著額頭細密的汗珠一起滑落，盡管內(nèi)心細雨蒙蒙卻也晴空艷陽，一派清明。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紀，還似兄弟一般坐在一起，如老牛反芻那些青澀過往，還能噓寒問暖相互照應，還能指著鼻梁對罵，于夜色中勾肩搭背興盡晚歸。豈是聚會，分明過癮。這癮只配兄弟才能解饞。一年之中一生之中，我們總是期望得到如此純凈的情感滋養(yǎng)，堪比母乳，血濃于水，此謂心之清明，亦歲月之清明。
歲月從我們身上碾過，從青春年少到老成穩(wěn)重，漸漸懂得如何過好每一天。只要好好活著，你就是四月的風景，就日日清明。我們需要心之清明，需要散發(fā)成長的熱氣，讓滾燙的靈魂被紛紛細雨一截截打濕，于節(jié)氣里規(guī)整情緒舒展內(nèi)心。
清明是要祭祀的，也是要回憶的。回憶是最走心也最有質(zhì)量的祭祀。在已經(jīng)故去的親人墳前，我們嘗試觸近墳頭，和舊時光依偎在一起。在地平線之下，應該另有一個天空吧，那里藍天白云，鳥語花香，也正春天，也正清明。隔著一層土，大把大把的光陰如種子播撒在另一個世界，亦如繁華盛開，花瓣上跳躍著親人的音容笑貌，很快又融化在春風里，融化在我們的眼睛里。清明也是用來懷念的，懷念曾經(jīng)逝去的美好或者不美好，回首過往，只要內(nèi)心暖和，日日清明處處風景。懷念的味道苦甘自知，但于懷念本身卻幸福無比。
時光里，我們似乎又活到了過去，回到每一個場景，觸碰每一件事，親近每一人，往昔歷歷在目卻又遙不可及。仔細想想，其實我們也是節(jié)氣，是響應歲月的召喚，成長在昨天、今天和未來，當手中僅有的節(jié)氣輪替結(jié)束之后，如云朵飄散到地平線之下的天空。至此每逢清明，盡可能地把我們的音容笑貌跳躍在清明的花瓣之上，讓海拔之上的花鳥、春風和親人感知到，我們的清明是用來為親人捎信的。于是一切安好，一切清明。
